童不韦问童正。
童正沉默了下来,垂眸认真思虑了半晌之后,点头道:“彼时,母亲当考虑的确实该是子嗣,留得几座青山,将来也有柴火可烧。”
“可子嗣这种事……说不准的,她也不知自己能不能怀上,生下儿子后,面对我这个可能的凶手,自己父女若是不在,儿子能不能活命,成为一柄替她报仇的刀。”
童不韦说道,“我想过很多次,若换了我是你母亲,彼时不知自己能不能活命,最好的机会也不外乎那一次看似手腕难看的算计了。”
“她父女所求不过是能活命最好,不能活命便保住家财,留下子嗣为自己报仇,这所求,你觉得可过分?”
童不韦问童正。
童正摇头,轻声道:“不过分,且合情合理。”
“可她父女不知道自己是被谁下的手,是我,还是那位大人。若凶手是我,能对付我的,自只有那位大人,若凶手是那位大人,比之生病不知能不能活命的她父女,祸水东引,让我同那位大人结仇,有朝一日能成为扎向那位大人的刀,也成。所以,于她而言,给我与那位大人之间埋根刺是她彼时能做的最好选择。”
童不韦说到这里,又问童正,“这般一想,你觉得,你母亲的选择错了吗?”
童正摇头,苦笑了一声,道:“没错!”
顿了顿,又道,“且……换了我,能想到的最好办法也不外乎让你同那位大人结仇了。”
“你母亲当然不是蠢人,知道这所谓的拿一个那大人不缺的‘儿子’多半解决不了那位大人,所以在算计的当夜,还是选择向我和盘托出,是想着这等事之后,我与她之间,必然要‘生出嫌隙’,在我等看来,便是没有那档子事,将我同你母亲强行拉成一对,却不点破,那位大人显然是并不希望我二人琴瑟和鸣的。所以,我等合计了一番,有了这一事,我同她父女定然嫌隙更深,如此……也越能让那位大人放心。”
童不韦说道,“她这般精明,当然想过算计全然失败的情况,可这一赌即便赌输了,我等猜错了那位大人的用意,我与她演一演嫌隙便成,不影响继续过活。”
“你看,你母亲看似难看的手腕其实是不得已,也其实已很是谨慎了,甚至考虑过最坏的情况了。”
童不韦说道,“这些年我思来想去都找不出你母亲当时究竟走错哪一步了,她每一步都走的足够谨慎与小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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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确实如此!”
童正点头,说道,“即便算计失败了,她也不怕。哪怕中间出了纰漏,大不了同你分开,毕竟,她……有银钱过活,感情之上也同我一般淡泊的很,不会在意男子喜不喜欢她这等事。”
“是啊!”
童不韦盯着那重重的围墙,叹道,“那算计手腕说起来虽难看,可于你母亲而言,却是彼时能做出的最好选择了,换了我,换了你,彼时能做的最好选择也不外乎如此。况且一开始就备好了后路,明明是一场即便输光了也不心疼的赌,可不知怎的……就变成了眼下这幅样子。”
“怎会如此?”
童正喃喃着,伸手抓了把周围的空气,当然什么都抓不到,他摊开手,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心,说道,“就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了呢!”
“那件事后,那位大人便未再说过这件事,”
童不韦说道,“你母亲与外祖直到临死前还在后悔那一次的算计,想不通这一场即便输光了也不心疼的赌怎会折磨他们至此?他们后悔与痛苦的死了,我却一直活着,备受煎熬,看着你一日日长大,很多事,我不敢说,因为那个决定你我是世上唯一至亲还是血海深仇的答案在他那里,我不敢赌!”
“我知道。”
童正看向童不韦,说道,“换做我是你,也不敢赌,只能如你这般待我般对待你。”
既照看,又提防!每每看着对方时,那位大人未出口的那个‘血海深仇’的答案便会立时跳出来,堵住喉口,令他如鲠在喉,不敢交心。
“即便眼下你我二人交心了,我也不敢赌你我的父子情深。”
童不韦看向面前的重重围墙,喃喃,“你与我骨子里是一类人。”
压下心头对那位大人手腕的憧憬与渴望,童正未出声,自是默认了,童不韦不敢赌他会不会翻脸换父,他亦不敢赌童不韦会不会杀了自己,报血海深仇。
毕竟同一屋檐下,同对方交心容易,要对方的性命,更容易!
“这些年,我一直在琢磨他的手腕,”
童不韦转过身来面对童正,显然是知晓童正心里在想什么的,“他轻易不出手,只出手了一次,便不用再出手了。你母亲与外祖死了,你……我也永远养不熟了,不用再担心你我真正交心了。我……他也不用再派人盯着了。因为你会在我身边永远替他盯着我,做他的耳目,他不想我死时,便不出声,他想我死时,只要给出那个答案就行。你自会替他解决了我!”
“好手腕!”
童不韦拍了拍手,赞叹的语气不似作假,眼神却是冰凉中带着几分不甘的绝望,“他不必出手,却想要我生就让我生,想要我死便让我死。只是从我这里经过了一次,便让我被折磨了这么多年。论催动人的心魔,调动人之欲望,使人互相攻讦,折磨人的手腕,他当真是我生平仅见之可怕!”
听童不韦提到‘心魔’两个字,童正想到昨夜一众乡绅们嬉笑着抓了一把‘虚空’,倒处问鬼在哪里的话。
看来,这‘鬼神’之事,还是神棍起家的童不韦悟性更高些。‘心魔’,可不就是鬼么?
想到自己同童不韦始终亲近又提防的情形,哪怕至此交心了,也知晓那位大人的可怕了,却……依旧没有旁得选择。
好阴狠的手腕!这般阴森……明明该是阴谋吧,却为何于他们而言,成了无解的阳谋?如母亲一般,没得选择了呢?
明明已做好了万全的准备,敢面对所有可能引出的结局,即便输光了所有,也不惧的,可这凭空突然多出来的一块石头与多出来的一个结局……又是自哪里来的呢?且这多出来的结局还正是他们所不能承受的。
“我等本以为自己无情至斯本该是无所畏惧的,可到头来……却现自己被自己的一番谋划生生的造出了一条软肋,一个‘心魔’,”
童不韦喉口动了动,将不甘与绝望暂且咽入腹中之后,说道,“又被自己造出的‘心魔’生生折磨了这么多年。”
“我……本该是没有弱点的啊!”
童不韦伸出手指抹去了眼角不知什么时候溢出的两滴眼泪,继续说道,“‘以彼之道,还施彼身’,这些年,我被自己亲手造出的石头堵住咽喉时,便愈明白这句话的意思了。”
这块石头……大抵是要一直堵着了。童正看着童不韦,伸手覆在自己的胸口,感受着自己如鼓声震颤的心跳声,真是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腕啊!童不韦……已是他所见的这群乡绅之中手腕最为高妙之人了,布衣出身,却在当地闯出了一番名堂,算得个人物,可在那只如山的五指山下,却被压的动弹不得。
这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人物……可曾有过对手?若是有……究竟什么样的对手能难倒这样的人物?
自己……当真好似坐于井底的青蛙一般在抬头仰望……童正正神思恍惚的想着,管事“蹬蹬蹬”
跑进来禀报道:“刘老汉夫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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