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年时我十分迷恋剧烈的天气变化。像瞬间的乌云压顶,迅猛的风,暴烈的雨,以及豆大的雨点砸到滚烫路面上出的呲呲呻吟,都能让我体内猛然升腾起一种愉悦。
王伟进来时淋成了落汤鸡。这逼拉着长脸,却依旧嘻嘻哈哈。母亲拿出我的衣服给他穿。当然,有点小,球衣变成了贴身背心。母亲就夸他长得高,又怪我挑食,说再这样下去怕就真是小矮人了。其实虽然育晚,但我当时的身高好歹处于同龄人的中上水平。她的话让我产生一种羞辱感,不由涨红了脸。我盯着电视没有吭声,胸中却燃起一股烈焰。
那天的新闻我记忆犹新。长江迎来了第六次洪峰,电视里的水像是要涌出来。
似乎从彼刻起,整个世界都是一片汪洋大海了。一群官兵用门板护送两头猪,在齐腰的水中行进了三公里,最后得到了农民伯伯的夸奖。母亲和王伟都大笑起来,前仰后合。我想憋着,但终究没能憋住,噗嗤一声泄了气,便再也刹不住闸,直笑得眼泪都涌了出来。王伟诧异地问:「你个神经病没事儿吧?」
母亲撇撇嘴,说:「甭理他,这孩子反应迟钝,还歇斯底里。」
然后她起身回房备课,到门口时又转身叮嘱道:「别老想着玩,你俩讨论讨论功课,天也不会塌下来。」
王伟呵呵笑,忙不迭地点头称是。我扫了眼母亲裙摆下白皙光洁的小腿,轻轻哼了一声。
到了我房间,王伟立马原形毕露。他说这鸡巴天气,雨点都有龟头大,差点把他老人家砸死。说着他操起那个熟悉的塑料袋——应该塞在衣服里,没落一滴雨——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在了我床上:几盘磁带,一个打火机,还有一盒红梅。他挑出一盘塞进录音机里,一本正经地对我说这个可是打口带,从他哥那儿偷拿的,要我千万别给弄丢了。这就是我第一次听nirvana的情形。
当还算美妙的和弦、嘈杂的鼓点、轰鸣的贝司以及梦呓而撕裂的人声从那台老旧国产录音机里传出来时,我第一反应是关掉它。但转念想想连英语不及格的王伟都能听,我又有什么理由拒绝呢。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王伟则尿急似的,不停地来回走动。我一度以为那是听这种音乐该有的形体动作,直到王伟拍拍我,做了一个抽烟的姿势。我下意识地看了眼窗外,略一犹豫,还是点了点头。王伟自己衔上,又给我递来一根。神使鬼差地,我就接了过去。接下来王伟开始唾液四射,讲这个乐队如何牛逼,他们的磁带怎样难搞,又说他哥广州有门路,好货堆积如山。「咱们怕是到死都听不完。」
他兴奋地说。
王伟为这个忧心忡忡的夏天编织出一个梦。我徜徉其中,甚至忘记了窗外的瓢泼大雨。而没多久,母亲推门而入,撕碎了这一切。想来她是打算问问我们午饭吃什么,手里还端着一个果盘。噪音墙中柯本操着浓重的鼻音反复哼着一个词,后来我才知道,他唱的是「memoria」。母亲也不知在门口站了多久,一动不动地盯着我们。她那副表情我说不清楚,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水底却又像藏着什么东西。比如,一眼清泉。王伟关了录音机,屋子里安静下来。空气里悬浮着尼古丁的味道,生疏而僵硬。竹门帘把外面的世界切割成条条细纹,轰隆隆的雨声倾泻而入。
半晌,母亲才说了一句:「严林你过来。」
我坐在床上,背靠着墙,没有动。
王伟轻轻踢了我一脚。我感觉烟快烧着手了,不知该掐灭还是丢掉。「你过不过来?」
母亲又说了一句,轻柔如故。我把烟头丢掉,用脚碾了碾,始终没有抬头。「严林你过来!」
清泉终于喷薄而出——母亲猛地摔了果盘,一声脆响,碎片四溅。一只梨滚到了我的脚下。那是一只砀山梨,至今我记得它因跌破身体而渗出汁液的模样。而那股躁动的熔岩又在我体内迅猛地膨胀,沸腾,它迫使我不得不站起来,面对身着翠绿色贝贝裙的母亲,吼道:「管好你自己吧!」
母亲纹丝未动,像是没有听到。我起身,从她身旁掠过,直到蹿入雨帘中鼻间尚游荡着一丝熟悉的清香。
然而我从小就是个不可救药的人,我多么善于察言观色啊。很少有什么能逃出我的目光。那一瞬间母亲清澈的眼眸激起了几缕波澜,以瞳仁为中心迅荡开,最后化为蒙蒙水雾。我说不好那意味着什么,震惊?慌乱?抑或伤心?」
龟头」大的雨点劈头盖脸,我感到浑身都在燃烧,手脚不受控制地抖个不停。
那个下午我和王伟是在台球厅度过的。他不住地骂我什么神经,又安慰我回去乖乖认错准没事。我闷声不响地捣着球,罕见地稳准狠。四点多时他又带我去看了会儿录像。尽管正门口挂着「未成年人禁入」的牌子,但在粗糙的荧光照耀下,烟雾缭绕中,熠熠生辉的尽是那些年轻而饥渴的眼神。到现在我也说不准放的是什么片子,不过想来,九十年代三线小城的破旧录像厅里又能放些什么狗屁玩意呢?当身材粗犷的西方女人带着满身的雪花点尽情地叫着「ohyeah」时,我和王伟都情不自禁地撸起管来。射精的一刹那,一张恬静秀美的脸庞浮现在我脑海中。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失落和惶恐,八爪鱼一样将我紧紧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