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麟怦然心动,不防她滑鱼般溜走,凉滑如水的衣袖在掌心流过,他的视线追随着她,直到青色衣裙隐入竹林,再找不见了。
蓝散觐见皇上之后,他便时常看着她出神,像被什么困住一般。
徐麟十几岁经逢家中剧变,看尽人情冷暖,后来四处征战,见过群山万壑,黄沙浩瀚,在血火沙场摸爬滚打,生死边缘中救亡图存,他早已站在了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见己见众生。
如果是十年前的自己看今日,他或许会嘲笑自己见过地阔天长,又为何因逼仄的感情作茧自缚,但当他在天极殿上,看着和皇上有着刻骨家仇的蓝散言行恭顺,应对得无缝天衣,听宫里的人讲述她如何狠辣无情,以一支玉簪刺死薛怀显,他便如同陷入魔障,在她每一个眉语目笑的时刻,甚至每一次欢爱时,忍不住去想,她是不是其实在恨着他。
他无惧那柄最终刺入心脏的刀,只是不放心在那之后,没人能像他这般疼爱他的姑娘了,所以他收藏了徐广平临终时写给他的信,不敢坦诚徐家对她的亏欠,徐麟做了无耻窃贼,爱她的每一天都是偷来的。
抱鼓石狮被岁月风雨侵蚀成暗褐的锈色,仿佛干涸的陈年血痕。半朽的红漆广梁大门推开时出断裂般的声响,木屑和尘灰在淡铅色的天光中飘袅下坠,往昔的帷幕缓缓降下,随之清晰的是破败积尘的庭院,蓝氏旧邸的一切生机仿佛都用来供养庭院中那棵老玉兰,枝繁叶茂的苍翠遮蔽半座天空,也挡住了蓝散的眸光。
她素白的面容上眉目沉静,因为努力记忆反而模糊的画面渐渐浮现出来,却又和当初不再相同,儿时很大很广的天地、很高很强的人,如今狭小衰敝,离散于岁月。
她停在根深叶茂的玉兰古木下,光洁如玉的花瓣在秋凉中徐徐降下,蕊心一丝绯红,像冰玉中冻结的残血。
“从前我总觉得,我和他们一块儿,在洪武二十三年的初秋死在了这颗树下,这些年我从未回来,因为它是我的坟茔,飘荡的孤鬼到了家,便该魂归故里了。”
“它若是坟茔,也是百年后你我合葬。”
她背后一暖,徐麟抬臂拥着她,力道不重,却透出不容置疑的坚定,“你的家在这,他叫徐麟,你的魂和身安放此处,我就是你的父亲、兄长、夫君,是你护身的铠甲坚盾,除恶的刀枪剑戟,是你的故里,也是你的坟茔。”
古木玉兰的雪瓣围绕着他们温柔飘落,轻轻拍打在间,徐麟抬手拾下那瓣,落手时擦过转身的蓝散脸颊,她瞳仁泛起的水光给眸子镀了一层清银,落花纷扰,四目相顾无言,却也好像什么都说尽了。
科考重开,竹溪诗社终于得了清净,蓝散连日耗神,偷得浮生半日闲,亥时不到便早早睡下。
她睡眠向来不深,感觉床榻微沉,迷蒙中换个舒服的姿势。
“你是猫吗?专趴人胸口睡。”
徐麟声线放得轻,带着磁性的质感。
蓝散闷头喵了一声,应付他。
徐麟让她气笑了,胸腔震动,搅了她清梦,她把下巴垫在他胸前,惺忪睡眼地张开条缝,想起一事,“关长河怎么还没到?”
不闻回应,蓝散缓缓张开眼:“出什么事了?”
徐麟眸中温意渐渐褪去,“派去善州接人的队伍不见了,关长河连带造船图纸,暂时下落不明。”
“谁做的?”
既是失踪,大抵没留下有用的线索,蓝散问时本不报希望,果然徐麟拉了薄衿给她盖上,把人圈在胸膛臂弯,“你无需多虑,太子近日从东南调了一批战船,不日便可抵港。”
蓝散总觉得他话没说尽,心里把怀疑对象翻来覆去过了一遍,那点儿睡意便没了,“我要是明屏恶,不会等着你们磨刀擦枪,选兵秣马。”
这大约是重逢以来,第一次听她主动提明屏恶,徐麟枕着手臂看她,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道:“他最好多备个脑袋。”